2015年6月6日晚，衡水二中高三班级搬入临时教室内，进行高考前最后的复习（ICphoto 供图）

“叠豆腐”

如果你是一名衡水二中的学生，你的一天一定是从早上5点半开始的。虽然有时候，你可能在这之前就醒过来，但只要没到5点半，你不能起身，不能说话，不能把手伸出床外，不能发出任何响声，你干脆不要睁眼，就静静躺着，在晨曦投进的微光中，回忆一下昨晚的梦，再用一只耳朵紧紧盯着那熟悉的电子铃声。因为这铃声，才是你醒来的证明。

一定不要心存侥幸。这里每个宿舍的门上都开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玻璃窗，它刚好容得下一张脸。在铃声响起的前半个小时内，宿管会在静悄悄的走廊里来回巡视，然后随机把脸凑上一扇玻璃窗。如果有人在床上乱动被逮住，后果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种：所属班级被扣分，遭到班主任训斥、罚站、写检讨，更严重的，将会停课回家。

5点半，铃声准时响起。二中的所有宿舍像被人同时按下了播放键——静止的画面动起来。铃声还没结束，灯先亮了，所有人从床板上弹起，开始穿衣服。你根本不用考虑穿什么，无论冬夏，床头只有校服，床底除了一双拖鞋就是一双运动鞋。一个宿舍有6到12人不等，里面光秃秃的，没有桌椅板凳，没有床帘、蚊帐，也没有海报或者课外书，更没有手机这样的电子产品。

起床后，第一件大事是叠被子。你从高一军训时就开始叠，把一床被子叠成豆腐块，有棱有角，平整得跟铁板一样，这对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。被套、床单、枕套都印了黄绿色的格子，床单的格子要与床沿平齐，枕头的格子要竖着朝同一个方向，叠好的“豆腐块”放在床尾，格子线也要对准，这些也都不算什么。尽管有时候，你心里会嘀咕道：“校领导是不是有强迫症？”但久而久之，干脆就懒得再想了，叠吧！但三年够漫长的，你总有一些松懈的时刻，如果再碰上坏运气，被发现，比如床单的格子没对齐，被套的角不直，或者说不上来的其他什么原因，你就要抱着被子，去教室门口一遍一遍地叠，直到班主任喊停为止。

刚来的新生最容易被这一切压垮。高一开学没多久，在一个晚自习上，李静愉就偷偷溜出去，跑到操场旁边的电话亭里，拨通了爸爸的电话。她边哭边说道，自己不想待在这里了，她想回家。爸爸的回应是：“河北哪个高中都是这样子，大家都很苦，你要忍忍。”那是2015年，李静愉15岁，她不怀疑爸爸的说法。但从此，她学会了跟家里报喜不报忧。

8年后，李静愉已经离开这所学校多年，但网上疯传的一个帖子让她又回忆起那三年里的点点滴滴。2023年1月底，一个名为《衡水二中学生的发声，救救我们》的帖子登上了各大社交软件的热搜榜，写作者自称是衡水二中的学生，因为“抑郁问题处于休学阶段”。在帖子里，该学生列举了衡水二中存在的种种管理问题，比如教师体罚学生、歧视差生、言语侮辱学生、压榨学生时间等等。帖子的真伪尚未被证实便从网上消失了，但它所激起的涟漪，至今仍在荡漾，尤其是在李静愉这样的二中毕业生中间。

2018年的衡水二中高考考点内，考生在去考场的路上仍在看书（ICphoto 供图）

李静愉家在河北张家口的一个小县城，父母都是县里普通的公务员。她小学是在县里上的，初中考去了市里，成绩一直还算不错，在班上排前几名，整天乐乐呵呵。在学习上，父母对她有要求，但不过分。到初二升初三那年，衡水二中给她发来通知，说可以提前录取她。尽管那时的二中已经声名在外，但李静愉没怎么听说过。她上网搜索了一下，当时网上已经流行着一个说法——“衡中是监狱，二中是地狱”。

外地人有时会把衡水二中和同城另一所更为有名的中学——衡水中学搞混淆。除了名字，它们在很多方面确实颇为相似：半军事化管理，超高强度的做题，还有严苛的纪律。李静愉最想上的两所高中是衡中和石家庄二中，只是中考没考好，分不够。最终，她只能选了衡水二中。“当时觉得没什么，远一点而已。小小的我殊不知，命运的馈赠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。”李静愉忍不住大笑了一通。

2015年的夏天，李静愉从张家口到了衡水市。这是一个典型的华北平原城市，市区不大，地势没有起伏，街道横平竖直，有一条滏阳河自西南向东北穿过城区，最终汇入海河，在天津入了渤海。要更准确地定位这座城市的话，可以说它在北京以南270公里，石家庄以东140公里。在河北省内，衡水的经济体量长期排名倒数三名，主城区桃城的常住人口刚过60万。这里最有名的东西除了衡水老白干，就是衡中和二中这两所“超级中学”——过去的十几年里，它们长期占据着全省高考成绩的前两名，一度分走了清华北大在河北超过一半的招生名额。它们创立的教育模式，被命名为“衡水模式”。

李静愉入学是在衡水二中的东校区。那时候，二中主要分为两个校区，西校区在新华西路上，东校区在问津北街，都属于衡水核心区桃城区的地界，离得不远，打车只要十来分钟。相比1951年创建的衡水中学，衡水二中的建校历史要短得多，1996年才成立，建校时是在西校区，后来学生多起来，又在衡水市的东边新建了东校区，于2001年投入使用。

到这里的学生，有很多都是李静愉这样的外地生源。今年3月底，本刊记者住进衡水二中东校区附近的一家酒店。第二天是周六，正好赶上衡水二中每月一次的月假。提前两天，学校附近的酒店就开始涨价，月假当天的房价能到平时的两倍，即使这样也很少有空房。附近的商场里也到处是穿着校服的学生，身旁的家长手里则拎着一袋袋零食和生活用品。等到周日，孩子们陆续返校，学校附近就开始堵车，放眼望去，大部分车都挂着外地牌照。二中东校区门口有一排低矮的商店，里面售卖校服，一件夏季校服40元，有的家长一买就是好几件，有的店里还有豆腐块状的“模型被”卖，一套90元，摸起来像是硬质海绵，不能盖，纯粹只是应付检查。

叠被子，确实也是早起后费时最长的项目，通常要花上两三分钟。如果你能把它控制在两分钟以内，就能打败一半以上的同学。学校曾经在操场上举办过一个“叠豆腐”大赛，有人甚至在一分钟之内就叠好了，而且经过检验，符合标准。别小看这一分一秒，在这所学校，时间在各个层面都有超乎寻常的意义。

叠好被子后，李静愉从床底抓出脸盆和毛巾，往门口跑去。宿舍楼每层有公共的水房和卫生间，但人很多，有时洗漱也要抢位置。匆匆洗完，她要冲回寝室，把脸盆放回床底下，对准地上的瓷砖线，盆内的毛巾要盖住牙刷杯。这一切完成，所剩的时间就不多了。上厕所是个麻烦事儿，早上的卫生间通常人满为患，排队太浪费时间，她经常来不及上厕所，还有的同学都来不及洗漱，就匆匆跑出了宿舍楼。

2014年2月26日，高考倒计时百日誓师活动现场，衡水二中的学生们振臂高呼（ICphoto 供图）

“天下第一操”

所有人都在跑，从不同的宿舍楼出来，跑向操场的不同位置。男生跑得快，女生也不甘落后。从起床铃响算起，到在操场上入列，李静愉有7分钟的时间。班主任来得比她更早，此时就在一旁掐着表算。不过最早的时候，规则不是这样的。2011年到二中教书的张雨杰记得，学校一开始规定的从起床到操场的时间是15分钟，但有的学生动作很快，10分钟甚至6分钟就到了操场，然后各班就开始“卷”，时间不断压缩，最终，被固定在7分钟内。

挤出来的这几分钟插入了一个“操前读”的环节。每个人的兜里都塞了一张纸条，是英语或语文课代表前一晚发下来的，上面有一段文字。李静愉把纸条掏出来，双手举高，伸直，仰面朝着纸条开始大声朗读。同学们私下议论过，据说“操前读”可以追溯到疯狂英语的李阳。他早年来二中演讲时推广了这套方法，学校觉得很棒，就沿用下来。

5点45分，无论刮风下雨，跑操正式开始，操场上几十个方阵开始移动起来。二中的跑操不是比速度或距离，而是队列的齐整度。这也是最让李静愉感到痛苦的事情，因为每个方阵都是“人挤人”，前后左右挨得特别近，前排同学的头发经常甩到后排同学的脸上，后排同学的拳头摆动幅度稍微大点，就可以打到前排同学的后背。最重要的是，脚下不能犯错。但是每个班上，总有几个同学跟不上步点。高一的时候，李静愉就经常被人踩掉鞋，有时候一只被踩掉了，一瘸一拐不好跑，她干脆把另一只也踢掉。掉在跑道上的鞋子，会被老师扔到操场中央。每次光着脚跑完后，李静愉就去操场上找自己的鞋子。“因为我老掉鞋，有一次，班主任让整个班陪着我跑了6圈还是8圈。大家明明没有做错，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，让所有人陪着跑，我觉得太对不起大家。”掉鞋是高一学生常有的事情，到了高二以后就很少见了。大家学会了各种应对办法，比如鞋带多系几道，步点踩错后就单脚跳一次。

跑操过程中，学生们还要喊口号，有时候是几千人一起喊“二中加油，二中必胜，二中第一，我们第一”，有时候会发明出新口号，比如实验班会喊“清华北大，在我脚下，二中学霸，无敌天下”，还有时候，他们喊“脚踏实地，无所畏惧，虎踞龙盘，踏平东南”。李静愉解释说，“东南”特指的就是地处衡水市东南的衡水中学。而二中的很多学生，都是上不了衡中才来的这里。每当这种时候，一个宽脸厚额的中年男人就经常出现在操场旁边，他不高不矮，略微有些发福。高一的新生很少能认出这个男人来，但高年级已经习惯了他的身影。他就是衡水二中的校长秦海地，自从2004年上任以来，到2022年改任校党委书记，他实际执掌这所学校近20年。

衡水二中不是跑操的首创者，在它之前，衡中也跑了很多年。但二中在“跑操”这件事上尤其投入。2010年6月，当年的高考结束后，二中拍摄制作了一个视频《跑操》，记录下学生跑操的壮观场景，很快就在网上引起了强烈震撼，媒体纷纷跟进报道。很多评论称其为“天下第一操”“史上最震撼的跑操”“步伐整齐，犹如国庆阅兵”，很多学校慕名前来取经。后来，校方干脆就在学校开放日接待程序中专门加入了跑操体验环节。据衡水二中官网2018年的报道，该校时任副校长王锦旭（现为二中校长）介绍，从2010年到2018年，衡水二中接待全国各地的教育同仁参观多达24万余人（次），每日清晨的早操和上午的大课间操都是参观者最感兴趣的环节，经常会有参观的老师在跑操现场感动落泪。

当时，一开始就有负面的声音出现，批评这种跑操过于注重形式，扼杀学生个性，但这并不妨碍各地中学兴起的“跑操热”。秦海地还曾撰文谈到跑操，称其“看似轻而易举，却是很难做到；看似枯燥乏味，却是博大精深；看似没有个性，实则锤炼品质”。在他眼里，跑操是“激情教育”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，能唤醒学生的潜能。

秦海地是2004年12月从衡水十三中调任衡水二中的，当时二中还是一所“拖尾校”，成绩并不出众。但到2008年，二中的高考成绩已经爬到全市第二，仅次于衡中。到2010年，二中文科二本的上线人数全省第一，是2005年的12倍；一本上线人数是2005年的25倍。2011年，二中拿出了更亮眼的高考成绩：本二上线3996人，全省第一；本一上线2352人，全省第二。同时拿下全省理科第二名和第六名，1人被清华录取，4人被北大录取，还有1人被香港中文大学录取。这时候，衡水二中已经是河北省仅次于衡水中学的存在，“同城双星”的格局由此确立。

于是，衡水二中的办学经验开始频频登上各大媒体，秦海地提出的“原生态教育”“低进优出”等理念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参观团，成为教育改革的成功典范。他也当之无愧地成为这一切的代言人，微笑着登上杂志封面，与来访者亲切交谈，一遍遍地讲述“二中现象”“二中速度”背后的故事。

衡水二中每年都会为高三学生举办考前壮行仪式，老师们身着红衣挥动红旗为他们加油（闫楠 摄/ 视觉中国 供图）

“二中奇迹”

在秦海地的故事版本里，2004年上任时，他接手的衡水二中是一所“拖尾校”“薄弱校”，处境十分艰难：建校晚、实力弱、没有优质生源、没有雄厚师资、没有高效管理。他“临危受命”，能在短短几年内，把这样一所学校带起来，确实堪称“奇迹”。

但是，在二中建校时期的那批老教师里，也有人并不完全认同这样的叙事。曹爱霞就是其中之一。“我们说当初留下的摊子烂，主要是指那时候生源质量不行。如果是学校整个地烂，一两年你想上去，门也没有。”曹爱霞是二中建校的35名老师之一，直到2016年正式退休，她在衡水二中从教20年，见证了这所学校崛起的全过程。

1996年，衡水地区撤地设市，城区人口开始加速增长，学生上高中困难的问题凸显出来。市政府于是决定组建衡水二中，负责人是当时衡水第一职业中学（简称一职中）的副校长刘石刚，他也做过衡水中学的教务处主任。二中建校的校址和校舍都是一职中腾出来的。第一批教职工是从衡水市17所学校和单位抽调来的，共35人，年纪都在30岁上下，是各个学校的骨干教师。曹爱霞是三个英语教师之一，来二中之前，她在衡水当时最好的初中衡水三中（简称三中）当了好几年老师。

学校的班底组建好以后，已经是这一年中考招生的尾声，其他学校都已经结束了招生工作。那时候，衡中已经是全省第一，最好的学生优先进衡中，其次是三中的高中部、四中、中专、技校、职教中心，还有外出打工或者到父母工厂去接班的。“等于我们收的是八类学生，没人要的。”曹爱霞说。二中第一届招收了4个教学班，共280名学生，曹爱霞做了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。1996年9月10日，衡水二中正式开学。

那时候的学生，抽烟、喝酒、早恋、打架、上网吧，样样都占，管起来很费劲。头几年学校条件也差，没有学生宿舍，很多孩子都是走读，曹爱霞经常要盯着班上的学生，到网吧里去揪人。“当时心里肯定是后悔啊。你还不如去个技校或者职教中心，轻松很多，要么我上衡中，要么还是待在三中。”曹爱霞在三中时已经小有名气，她带出了全市第一个中考满分的学生。这个学生后来进了衡中，当时李金池还在管教务，还特地找到曹爱霞，邀请她去衡中。但衡中在滏阳河河东，太偏了，周围都是农村，离曹爱霞在市区的家也远，那会儿出行基本都靠走，家里也没自行车，曹爱霞就拒绝了这个邀请。

二中东校区的教学楼内，四周是教室，中间是天井，走廊挂满了标语横幅（ICphoto 供图）

等到二中筹建时，曹爱霞第一批报了名。一开始虽然难，但那时候都是公办教师，轻易也走不了。校长刘石刚是老衡中人——1989年8月，李金池被任名为衡中党总支副书记，此时的教务处主任正是刘石刚。1992年，李金池成为衡中的校长。1993年，衡中关闭校门，开始封闭式管理。而刘石刚去了衡水一职中当副校长，对他来说，1996年牵头组建二中，也算一次机遇。

很长一段时间内，衡水二中被认为是衡水中学无数模仿者中的一个。对此，曹爱霞有不同的意见，“我觉得最开始的时候，也不能说二中完全是跟着衡中走，大家都在摸索。李金池和刘石刚当时在学校是平起平坐的，甚至有些竞争的关系，但他们的办学理念很多是相通的”。二中最初条件差，校舍不够，后面几年，教师宿舍和学生宿舍建起来，也开始实行封闭式管理。曹爱霞觉得，更难得的是，老校长是懂教学的。当时很多老师面对困难的局面都很气馁，但刘石刚就想方设法送大家出去学习、培训。那时候衡水市下面的枣强、冀县等县中学实力还很强，他们就跑到人家那里去听课。经过几年的努力，二中的成绩慢慢提上来，到2003年，获得了河北省示范性高中的认定。

2004年，刘石刚退任后，市教委从下属的十三中调来了正副校长秦海地、白祥友，后来的这段历史被二中定义为“二次创业”。“新来的班子更年轻，思路更敏捷，接受的新鲜东西也更多。”曹爱霞说，秦海地来后，抓住了学校最主要的两条线——生源和师资。

2005年暑假，秦海地上任的第二年招生季，全校所有的老师都被派到了衡水下属的各个县里，让他们挨家挨户去宣传。“我们当时一下去就是好几天，一个村一个村地跑。当时二中的高考成绩还不出众，但我们说，我们管得严，低进优出，每个学生都不放弃，而且你看，我们招的都是七类八类的学生，也能培养出来。慢慢地，很多家长也认同我们的理念。而且这些孩子衡中肯定是上不了的，又想上衡水来念书，就选择了二中。”

曹爱霞说，以前他们很少下去招生，当时没这个观念，做老师的都不好意思说自个怎么怎么好，新班子上来后，整个理念开始改变。而且这时候，人们的经济状况开始改善，年轻一代里独生子女也已成为主流，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，越来越多的家庭更加重视教育，愿意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学校去。二中这样的学校便有了更广阔的生源来源。经过2005年的招生，二中的教学班扩大为65个，在校生人数达到4800人。

有了好的生源，还需要好的老师。2005年，秦海地主导引入了“竞争上岗”和“末位淘汰”制度，同时改革评价机制，明确规定教职工的评价标准就是业绩，即学生的成绩。与之配套的是日后更为著名的——“双级部”模式。2005年，二中的高一年级被分成了东西校区两个级部，招来的学生按入学成绩平均分配，教师按教学水平和教学成绩均衡搭配。高一年级两个级部分设两个年级主任，东西校区形成竞争的态势。

曹爱霞告诉本刊，当时搞双级部，连两口子都不能分在一个级部里，东西校区每次考试完就比分数，排名低的会点名批评，如果连续三次，就要上校长那里说明情况。学校还在教师中间实行坐班制度，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，没课的老师也不能走，要在办公室一起备课。“这些倒也很好。”曹爱霞觉得事情慢慢变味的是，学校后来的很多事情渐渐都跟“钱”挂钩起来。

很多人会忽略掉，二中崛起的过程，也是中国高校全面扩张的过程。1999年，教育部出台《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》，提出到2010年，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将达到适龄青年的15%。此后，包括清华北大在内的高校开始大扩招，大学的录取率年年攀升。无论如何，衡水本地的生源已经无法再满足衡水二中的胃口，他们招生的触角开始伸向衡水以外的地区，并由此引发了种种矛盾。

2011年，刘冬从邯郸的一所县城初中来到东校区参观，那时候教务处主任还会亲自出来接待，一个个地跟他们聊。刘冬还是通过初三班主任的女儿才知道的这所学校，报名表也是这个读高三的二中学生带去学校的。那一年，他们初中才几个学生到二中。每次放假，有一辆私人运营的巴士在邯郸和衡水之间固定接送他们。等他高三那年，这个巴士队伍已经增加到了三四辆。

二中学生每天的时间精确到分秒，高强度的学习容易让人疲惫（闫楠 摄/ 视觉中国 供图）

“零抬头率”

跑操在6点结束，操场上的方阵四散而去，学生们跑进教室开始上早读课。李静愉班上有六七十人，他们的校服分春秋两季，背后都印着“超越永无止境”的校训。男生剃平头，女生留短发。为防早恋，男女不能同桌。同一个教室里，同学之间也很少“串门”，大家的社交范围通常局限在自己座位的前后左右。这里几乎没有上下课之分，到了高三更是如此，上节课的老师还没走，下节课的老师就已经候着了。

东校区的教学楼是回廊式结构，一共六层，四周是教室，中间是天井，朝北的教室里采光最差，白天也要开灯。你随便挑一节课，从每一层走过去，几乎都能看到在外面罚站的学生。他们可能是在教室里抖腿、转笔、传纸条、看课外书，或者做了其他跟学习无关的小动作，这些统统属于违纪行为，会扣掉班级的量化管理分数。扣分多的班级会被全校点名批评，班主任还会被扣钱。

李静愉记得，高一的时候，学校还兴起过一个“零抬头率”的新制度。“在自习课上，有校领导会随机选择一个班级，突然推开门进来，看谁抬头了，然后记下你的座位号，你就相当于违纪了。大家后来就有了反侦察意识。无论外面响炮还是吵架，什么声音都不会抬头，就埋头干自己的事情。”李静愉有时真搞不懂，这难道不是在干扰大家上自习课吗？

和学生一样，二中的老师们也要应对重重的考核规则。每次月考后，各个级部会把所有班级的单科成绩进行排名，排名前三的老师奖励200元，排名后三分之一的老师，需要到级部主任办公室做检讨。在二中教了7年书的李文玉告诉本刊，如果不幸连续三次落入后三分之一，老师就进入“黑三角”，被迫停课一周，去成绩好的班级听课，这一周的课时费、备课费、坐班费等，加起来1000多元的收入也就没了。

“作为一个任课老师，带不好班级的成绩，你在学生心目中的威望就会受到一定影响，失去学生和家长的信赖。一些年轻老师就只能牺牲休息时间，主动去辅导学生。”李青在二中工作的那四年里，时刻都感觉到这种巨大而无形的压力——每个老师都在竞争，有时为了让学生多做自己科目的题，就尽量多地布置作业，这反过来也是给自己增加负担。2022年6月，李青实在干不下去了，提出离职。当年和她一批进入学校的16个老师，在三年合同期满后，离开了14个。直到离职时，她和隔壁格子间的同事都不太熟悉。

李静愉有时会换位思考——“我觉得老师比我们痛苦多了，他们有开不完的会，也有做不完的卷子，他们也要很早就来。”这样想想，有人同甘共苦，心理也能平衡点。

高考冲刺阶段，一名高三老师与学生谈心（视觉中国 供图）

二中实行的是一套高度标准化、流程化的教学模式。张雨杰2011年从一所二本师范院校毕业应聘到衡水二中，是他那一批60多个新老师里仅有的两个二本毕业生。他是河北承德人，对衡水教育仰慕已久，满怀着热情到东校区当了一名政治老师。当时一个级部大约有10名政治老师，组成一个学科教研组，组长通常是有经验的老教师。按照学校要求，每天中午，教研组都会召开一个约40分钟的教研会，组长会告诉新老师如何把控教学进度，如何讲解知识点。这套模式被二中称为“传帮带”，能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帮助新教师上手，同时也控制着全校的教学进度。“每日教研”制度后来据说也被衡中学了过去。但这让很多同学感觉到，有些老师就像是“复读机”，只会照着PPT念。

在衡水二中，早期的课堂也并非这样，“不是死教课本，死做题”。曹爱霞回忆道：“比如我一节课会给学生几个单词，然后让他们去编故事，编好后到讲台上来讲。讲语法，我也只讲一些简单的结构，然后给他们找资料，让他们自己去看，看完了大声朗读。”那会儿他们也研究高考题目，把题型研究透了，再给学生提供考试方向，但最后还是靠学生自己去钻。

曹爱霞是衡水人，高中毕业后作为知青下乡插队，她参加了1977年的第一届高考，考上了本地一所学校的英语专科班。给他们上课的老师里，不少都是当时下放到衡水的老大学生，有燕京大学、河北大学毕业的。“他们都很敬业，到这地方来，也不图名不图利。那时候条件差，但他们教学很讲方法，根据你的特点，并不是一股脑地灌。”曹爱霞说，她英语天赋不好，也不喜欢文科科目，但最后还觉得学英语挺好玩。

曹爱霞说自己受这些老师的影响很深。当年二中西校区还有英语广播，曹爱霞就会挑一些口语好的同学去广播。后来找资料方便了，她还尝试过让学生一起看英语电影，从里面找一些场景，让学生结伴练习，比如在餐厅里怎么跟服务员对话，比如看到一幅画面怎么去描述它。但后来，课堂渐渐不容许这种场景了。“没有时间给你去加这些东西，你讲这个的时候，人家可能都做完了一套卷子。”

曹爱霞也不得不开始做题。“有时候，一个题选A和选B有什么区别，当老师的也真搞不懂，只能到处去问。我们的老师还健在的时候，我甚至往北京打过电话。他看了说，这个没有区别啊，在口语里都可以用，按语法也都对，为什么非要去分析区别呢？遇到这种问题真是困惑得不得了，很纠结。”曹爱霞后来短暂做过英语教研组组长，对手下的新老师，她的要求是希望他们教学灵活一点，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方法。“这个人可能比较能背，另外一个可能是默写，再有一个人可能就是会读。”她激动地说道，“但现在有吗？没有，现在只是标准化、格式化。一个教研组或一个备课组用一套PPT，很多老师就一个模板照着念，孩子学起来也觉得没有意思。我去听课，就跟新老师说，有些东西你不能照着念，起码要用自己的话讲出来。但是，我自己也不能扭转。”2010年，曹爱霞退居二线，带课也少了。

和学生们一样，二中的老师也承受着重重考核压力（ICphoto 供图）

2013年暑假，张雨杰带的班升到高三之前，他选择辞职，放弃了即将到手的编制。“太累，没有自己的生活。”他每天5点起床，10点半下班，每月上班28天。有时候，他在自习课上绕着班里走动，走到后面，靠着一堵墙，就那么一片刻，差点睡过去。

那几年，衡水二中已经开启了更大规模的扩张。2012年，二中与河北泰华房地产集团合作成立了民办的志臻中学，通过“公参民”的形式，进一步拓宽了生源来源。之后几年，一众挂“志臻”牌号的学校成立：2016年，衡水志臻实验中学建成，跟东校区只隔着一条马路，也被称为二中北校区；2018年，离衡水市区十几公里的衡水湖边，衡水滨湖新区志臻中学落成，接着，还有衡水安平志臻、邢台清河志臻也相继投入使用。这些学校统统被称为“衡水二中系”，涵盖了初中和高中，成为与“衡中系”旗鼓相当的另一支力量。

这些学校通常都是共用师资，随着学生规模的膨胀，对新老师的需求也不断增加。有的年份，二中一年要招进上百名新老师。他们在“传帮带”的体系中迅速上岗，但很多人无法适应，又很快离职。一位2021年入职安平志臻校区初中部的老师告诉本刊，二中那时候已经完全不再要求对口专业和院校，也不需要教师资格证，夸张地说：“只要你敢站在讲台上，就可以来。”但跟她同年入职的100多个新老师，一年后走了大约一半。

以往每年高考录取结束后，二中东校区大门口都会张贴录取榜单（蔡小川 摄）

“跑饭”

二中的学生把去食堂叫作“跑饭”。李静愉经常觉得自己是在跟男生赛跑，高一还好，从教学楼跑到食堂只要两三分钟，高二换了校区，她要越过一整个操场才能跑到食堂，就只能跑一会儿歇一会儿。到了高二和高三，几乎所有同学都会找自己的“饭友”，他们也叫“饭搭子”，通常是同一个寝室的三四个人，每天中午轮流带着塑料袋去食堂，一次买回所有人的饭菜，回到宿舍后一股脑倒进一个大铝盆里，大家就用勺子围着盆一起吃。去买饭的同学回来之前，其他同学有十来分钟的时间，就可以在宿舍洗头、洗衣服或者上厕所、给家里打个电话。

“挺怪，我当时吃得还挺香的。”李静愉如今笑呵呵地感慨道。围着盆一起吃饭的时候，是她们一天当中仅有的轻松时刻，大家可以聊聊自己喜欢的明星或者看过的电影，互相开开玩笑。在我们采访的二中毕业生里，大部分人上大学后就迅速和高中同学失去联系，有的即使是一个寝室的，互相了解也不算深，有少数几个还能保持联系的同学，通常就是她们曾经的饭友。

晚饭吃得更仓促。很多同学都是用塑料袋去食堂打饭，然后站在教室门口的大垃圾桶旁，“对着垃圾桶，两三下啃完，就把袋子扔进去”。有的同学讲究点，就把袋子套进饭盒里，用筷子吃。还有的男同学为了省事，干脆筷子、勺子都不用，一手托着塑料袋，一手套上一次性手套，直接抓着吃。最惨的是“跑”不到饭的人。李静愉说，她曾经有个很瘦的女同桌，每次吃饭跑不过别人，性格也比较内向，没找到饭友，每次到食堂只能打到凉了的蔬菜和馒头。“我很心疼，打饭时就想着帮她打一份，但她也不吃。”最后，她爸妈来把她接回了老家的高中。

李静愉从小是个乐观开朗的人，她语速很快，说话直爽，总是能从回忆里找到一些可供哈哈一笑的事情。有一年，她住的宿舍换到五楼，五楼是宿管阿姨住的地方，阿姨很少在这一层巡逻。但一天晚上，她们宿舍几个女生在熄灯后讲鬼故事，被宿管听到。宿管问她们是谁开的头，谁参与了讲话，只要说出来，剩下的人就可豁免。“我们几个人都没说，最后整个宿舍被罚回家停课三天。”李静愉倒很开心，难得回了一趟老家，妈妈为了安抚她，还给她买了三条裙子。

一个月当中，最快乐的那天就是月假。李静愉的父母会从张家口到衡水来陪她住一晚。为了省钱，他们还计算出一年住酒店的次数，在一家酒店一次性把钱付清，免得临时涨价。这一天很宝贵，李静愉首先要去吃一顿好的，然后把下个月要吃的零食买回来，到时锁进宿舍的小柜子里，做完这些，再窝在酒店里看看自己喜欢的漫画，大睡一场。

高中三年，同学们都要经历几次分班，会碰上不同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。在一个封闭、高压的环境里，他们能不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，很多时候都要仰仗这些老师。“就像命数一样”，李静愉也碰上过很不喜欢的老师，但她觉得自己走运的时候更多。高一的时候，有次她晚饭没吃饱，在英语听力时偷偷啃了一口饼，被班主任发现了，但他装作没看见——“他可能觉得我好可怜”。她记得还有个老师，手里经常用个戒尺，动不动就吓人，但从来没真的用过。高二时，李静愉当了英语课代表。英语老师30多岁，微胖，和蔼可亲，喜欢穿各种裙子。“她经常给我带好吃的，比如她点的日料外卖，从外面买的大葡萄还有其他各种水果。我那会儿觉得真的很幸福。”英语老师还鼓励他们自己创作，李静愉曾经为了完成一个课后作业，在体育课上跟三位同学一起改编、排练了《彼得潘》中的一段英语话剧。“大概就演了10分钟吧，但我觉得很有意思，也是大家一起玩的机会，很难得。”后来，李静愉在大学加入话剧社，成了社长。高三的时候，李静愉一度想考艺术导论专业，属于艺考之列，她妈妈不同意。当时的班主任就手写了一封长信给李静愉妈妈，劝她尊重孩子的意愿，让她去试一试。“最后我如愿以偿去学了，虽然没考上，但还是很感谢那个班主任。你说我是不是比较幸运？”

这样的故事在二中也很多，和那些“坏运气”一起，分摊到每个人头上，分摊进1000多个日日夜夜里，日子便似乎没有那么难挨。张雨杰在高一当新生班主任时，开学前两周的军训，每天都要跟着去。有天突然下了一阵太阳雨，雨势很大，学生们都被浇透了。他偷偷让一个生理期的女生回宿舍换身干衣服，不巧的是刚好被级部主任撞见了，而且校长也在场，级主任直接骂了他。“我当时年轻气盛，就觉得对孩子好是没错的，顶了几句回去。”这一幕被班上学生看见，随即，张老师就成了学生心目中的好老师。之后，张雨杰觉得自己带班都顺利了很多，学生的凝聚力特别强，“学生们能记住谁对他们好”。

在二中做了几年老师，张雨杰对很多莫名其妙的规则仍然无法理解。他老家在河北承德，中学时期都在公立学校，那会儿“衡水模式”尚未蔓延过来。2013年从二中离职后，他到石家庄一所中学应聘做了老师，这所学校当时的校长就是衡中的前校长李金池。“那里实行了衡中那套模式，但毕竟是省城的学校，很多地方有所放松，时间表也没排得那么细。”从这所学校出来后，张雨杰自己创业，在石家庄做起了教育咨询。后来几年，他在打交道的很多学校里都看到了二中的影子。

在衡水二中，有一些学生反映体罚或者变相体罚现象的存在，被扇一巴掌或者踹一脚，对很多人来说也不算什么。有的老师在这方面甚至是很“公正”的，不管男生女生，优生差生，一视同仁。白宇是衡水市志臻中学安平校区的高二在读生，这所学校是2018年建立的，校区在距离衡水市区60多公里的安平县某村庄附近，位置偏僻，从学校去县城还有十多公里。白宇是河北保定人，初二的时候，他妈妈就把他送进了这里的初中部，然后直升高中部。几年后，他被查出“中度抑郁”，恨透了这里的生活。他曾经被老师罚，让他搬了一把凳子放到教师讲台的桌子上，然后站到凳子上去，当时班里在放电影，他像一尊雕塑，高高地立在空中，站了整整两节课。

张雨杰记得，2011年，他们新老师进学校的时候，校方也一再跟他们强调，不允许体罚，不允许骂学生。但他也承认，在一些极端的情境下，总会有老师做出不理智的行为。“有时候真跟魔咒似的，你们班这一个月要有事就总有事，要没事就一件事都没有。”张雨杰认为，一般是年轻老师可能出现打骂行为，有经验以后反而不愿意投入那么多情感了，学生违反纪律你按规矩撵回家去就行。

康昊是邢台市威县人，2012年进入二中。有一次，他在课堂上忍不住打瞌睡，被老师一巴掌打在后脖颈上，还叫了家长。另一件事康昊更加终生难忘。那是2015年春天，他已经升入高三下学期。他忘了是上午还是下午，他们班正在上生物课，上着上着，他们先是听到一声女声尖叫，紧接着是一记重物砸落地面的声音。“我当时脑子有点空白，但立刻猜到应该是有人跳楼。”在走廊里罚站的学生很快都被老师喊回了教室，正在给他们上课的生物老师没有出去，但应该也猜到了，他停下来讲了几句，大意是告诫大家要珍视生命，然后继续上课。下课后，康昊走出教室，忍不住往教学楼的天井下面张看了一眼，那里什么都没有了。后来，教学楼的走廊上就装上了全封闭式的铁栅栏。

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，家长们涌入校园，很多孩子再也不会回到母校（视觉中国 供图）

“原罪”

下晚自习后，李静愉和同学们回到宿舍。和早上一样，他们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洗漱，宿舍在晚上10点10分准时熄灯。然后有人在走廊外巡逻，除了睡觉，其他行为都被禁止。但是，有些同学要一直熬到11点，然后摸黑下床，小心翼翼地打开宿舍门，穿过漆黑的走廊，朝厕所走去。学校规定，晚上11点后才能起来上厕所。一位毕业十多年的学生告诉本刊，为了有充足的时间大便，他很少在11点之前睡过觉。

在二中，上厕所任何时间段都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早上，宿舍到操场只有7分钟；在教学楼，人多坑位少，需要时间排队。如果遇上老师拖堂，很多人只能憋到下一节课再去。有一次考试前，李静愉没来得及去厕所，硬是憋了整整一场，结果考试也考砸了。班主任还跟他们说，在二中，憋尿应该成为一种技能。多位二中的毕业生告诉本刊，高中三年让他们留下了不同程度的“后遗症”。有的人工作后，在公司里可以七八个小时坐在工位上，不喝水、不去厕所。有人留下胃病、皮肤病。而李静愉毕业五年了，到现在鞋带也要系两次，吃饭速度特别快，不嚼烂，囫囵吞，家人饭还没吃一半，她就放下了筷子。刚去大学时，她每天都起得很早，离上课还有很长时间，就自己去操场跑步。这样也好，她至今保留着运动和健身的习惯。

二中没什么社团活动，图书馆很大，但几乎没学生去。李静愉在的那几年，语文课每周四有个晚自习是阅读课，这是难得的可以看闲书的时间。她记得在班上最受欢迎的书是《三体》和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》——“被翻烂了。科幻和某些描写（性描写）总是很受欢迎。哈哈哈。”

在二中，绝大部分恋情都被扼杀在摇篮里。所以当刘冬说，自己有一段持续至今的“早恋”时，听者更多的反应会是惊讶。他从河北邯郸一个县里的初中毕业，2011年到衡水二中就读。他女朋友家是衡水的，他们高一同班，高二分班，高三又分到同一个班。但高一的时候，他们就在一起了，到高考结束后，他们公开这段恋情，同学们惊掉下巴。“我们保密意识比较强，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。”刘冬说，那时候的恋爱形式主要就是传纸条，这是一项“高危”行为，在他们班上，有不少人传纸条被发现，然后迎来一系列严重的处罚，还有人屡教不改被直接开除。在这样的压力下，刘冬也提过一次分手，但女朋友比他更坚持，不同意，后来就不了了之。他们的成绩相差不多，高考后，她考了中国地质大学，刘冬上了中国石油大学，现在他们都在清华大学读博，婚事已经提上了日程。

为什么是衡水这样一个地方诞生了全国闻名的超级中学，而且不止一所？曹爱霞的答案直截了当——“穷，穷则思变”。她说自己结婚时就买了一件上衣，她自己的孩子上到高中都没怎么买过衣服，都是她亲手做。“所以我也经常跟学生说，你家里祖祖辈辈没有当官的，没有发财的，你靠什么？那只能靠咱考学。”

为了考学，学校把自己封闭起来。不管是衡水中学还是衡水二中，大门对面都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，房子歪歪扭扭，里面开了一些专卖教辅的书店，还有卖校服、被套的小卖部，但平时都是门可罗雀。几十年来，这两所学校都与周围的社区维持着一种最低频度的互动——只有在每月一次的假期里，校内的学生才会给这些商店带来生意。后来来的很多外地学生，在衡水生活三年，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也仅限于学校、常住的几家宾馆以及附近的几个商场。三年后，他们多数人不会再踏足这片土地，甚至可以说，他们能坚持下来的一个动力源，便是有朝一日离开这里。

高考结束那天，李静愉离开学校前把被子、鞋子、书、卷子全都给扔了，她什么都不要，甚至把钱包都丢了——里面没钱，但有她的银行卡。有个老师捡到后还跑来问她：“你怎么钱包都不要了？”但她只想“远离这个鬼地方”。回家的车上，望着窗外的风景，她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

今年3月底刚离职的老师肖璐在学校跟同学聊天时，也常常感觉到这里的在校生对二中没什么“母校情结”可言。“他们很少会说二中是我的母校，我很感激，反而是讨厌这个模式，好多给教育局的匿名举报信也是在读生发的。”不过，离职前，肖璐发现二中东校区已经有了些变化，比如早上取消了早读，学生可以晚将近半小时起床，上午的大课间也不再跑操，变成了跳操，早饭和晚饭的时间也延长了10分钟。

曹爱霞仍然住在西校区的老教师宿舍楼里，那是第一任校长时期分给他们的，后来随着二中声名鹊起，楼里的很多老师找到了更好的出路，有的去其他学校当了校领导，有的去教育公司做了顾问，纷纷搬离了这里。也有学校来邀请过她，挂个副校长的职，管管教学，一年能给五六十万元，但曹爱霞说自己还有老人和小孩照顾，不愿意再出去。即使是张雨杰2011年进来的那批老师里，不少适应得好的同事也迅速获得提拔，现在已经跻身分校的领导层。

这些年里，当地人对这些学校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复杂暧昧。不得不承认的是，因为衡中和二中的崛起，当地的孩子上所谓好大学的比例确实比其他地方更高。但也曾有一度，两所学校扩招的外地生源太多，本地学生要考进去变难，从而招致很多本地家长的不满。在学校附近住的人，则有更为实际的烦恼。因为学校五六点就起来跑操，还大喊口号，甚至有时候会用上扩音器，周围一些小区的居民备受噪声折磨。曹爱霞说，现在衡水的老师们也在讨论这几年新的局势，“像以后如果外地生源受到限制，或者没有了，衡水是不是还能出奇迹，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”。

“现在回头看，当初如果选择的不是衡水二中，我觉得就我的自律能力来说，至少不会考到武汉大学。”李静愉说，三年高中确实给她留下了一些好的印记，比如作息健康、热爱运动、努力学习、思想积极，等等。她以前觉得自己要有孩子了，也会对他要求严格一点。但后来她改变了想法，“为什么要让其他人都跟我一样呢？他或者她可以不乐观，可以有情绪，他愿意做什么样的人，就做什么样的人”。

（实习生顾靓楠、兰茜、张悦，记者李秀莉对本文亦有贡献；文中李静愉、张雨杰、曹爱霞、刘冬、李文玉、李青、白宇、康昊、肖璐均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