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话 · 姜松
△姜松与田川在 石刻艺术博物馆 参观
上个月，我们联系到博物馆达人姜松，并和他在北京五塔寺的石刻艺术博物馆，度过一个收获满满的下午。
姜松：现在好多人选择网上观展，其实在疫情发生前，我认为这不是最好的观展方式。还是要去看原作，在现场你才能感受到原作本身的一种气场。比如我计划去意大利看展，要去的那天早上我就开始变得特别兴奋。从订票到坐上车，再到博物馆突然出现在眼前，那种心情是无法从网上看展感受到的。
田川：在去看展的路上您是怎样的心情？
姜松：像是好久没见的一个老朋友，突然要见面了的那种感觉。
过去二十年中，逛博物馆是姜松生活里最大的乐趣，他也因此走遍全球80多个国家，近千家博物馆。我们很想知道，博物馆这样一个对很多人来说，有点深奥，有点沉闷的地方，让姜松如此痴迷的原因是什么？
姜松：小时候看的书没有彩色的，全是黑白的。当时看《西方美术史》，书里讲得很有意思，我甚至把里面每个画家的每一件作品都记住了。后来到博物馆参观，看见曾经在书里看到过的那些画作，完全是儿时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。
田川：因为它们在你的生命里已经存在很久了。
姜松：是的。
在2016年和2017年，姜松分别出了两本书，一本叫《博物馆里的活色生香》，一本叫《博物馆里的巅峰对决》。书里，他将不同国家，不同时期的艺术家和艺术品做比较和关联，带读者一次又一次往返于不同文明间，感受文化的魅力。
△ 姜松著作
现在，姜松每周都会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给学生们讲艺术史。他说用艺术以教化，是博物馆收藏顶级艺术品的宗旨，也是我们趣游博物馆的目的之一。想要理解和爱上博物馆之美，需要几代人的努力，而孩子恰恰是产生变化的关键。
△姜松授课中
姜松：万历皇帝一直想把王位传给自己喜欢的小儿子，大臣们不乐意，因为按照礼制来说是不行的，君臣之间就产生了很多矛盾。皇帝一怒之下说“那行，我不干了”，故意讲了一个借口，直接请了30年的假。他的假条现在还保存着，上面就写说我昨天吃了点凉药，凉气把我的脚激出一个泡，没法走路，上不了殿了。
因为姜松讲的文物故事总是诙谐幽默，他在网上的音频节目也收获了不少粉丝。
田川：对于现在所获得的关注，您会觉得自己存在的价值被认同吗？
姜松：对我来说这个感触不是特别强烈，我其实不会特别关注自己。我觉得自己特别普通，真的太普通了。把自己喜欢的事情跟别人分享，尤其听到别人有回应的时候，我觉得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。除此之外，我真的感觉不到其它的东西。其实我的生活特别封闭，就在一个小圈儿里面，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。小时候老师问我们有什么理想，我说了一个让老师特别失望的答案，我说我想做一个隐士，现在终于实现了。
△ 青年时期的姜松
姜松在大学毕业之前，生活的主要范围就在北大。家住北大燕东园，周围的邻居都是国内有名的学者。爱上博物馆，也是因为受到环境的影响。
姜松：小时候住的楼里有一些著名教授，比如我的邻居林昌善，是生物系统学里特别有名的教授。当时北大生物系有一个小博物馆，他就是负责管钥匙的人。所以从小他就带我们去小博物馆里看昆虫、老虎之类的动物标本。最幸运的是，当时颐和园的彩绘长廊刚装修完，金碧辉煌的很漂亮，游客也不是很多。我经常跟着邻居里的这些老先生一起去看，一看就是一整天。彩绘里的故事太丰富了，有很多是你明明知道故事情节，可有些东西你就是解读不出来。比如那个人为什么怒目圆睁，为什么拿了一个长矛去跟别人拼命，我就很想把它们都解读出来。所以当我看了原著，知道原来这个故事对应了长廊上的那幅画儿后，就特兴奋，特别想第一时间去跟别人分享。
田川：什么契机让您第一次去了博物馆？
姜松：特别有意思，这事儿又得说起我的邻居了。我发小的父亲是北大考古系第一任系主任，他跟我们说你们应该去国家博物馆，也就是当时的历史博物馆看一看。里面有很多展品根本不用听别人讲我们就能认出来，为什么呢？因为全是在我们历史书上出现过的。当我第一次看到司母戊(后母戊)大鼎的时候，可以说是它真正为我打开一扇门。因为从书上看，感觉它若有若无，只不过是一张插图罢了。而且我们的教材是黑白的，它还没有颜色，所以就特别不在意。可当实物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，感觉历史一下就扑面而来了。它的高度，它800多公斤的重量，斑斑驳驳的鼎身，以及它上面的图案……这些都是你在书上感受不到的。
博物馆在教育中起到的作用，在姜松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。当那些书本上提到的文物出现在他眼前，历史照进现实的穿越感一下击中了姜松，知识不再是书本上的文字，而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，立体的，充满色彩与情感的故事。姜松开始为之着迷，并将博物馆作为自己一生的乐趣。
田川：什么机会让您第一次去到国外的博物馆？
姜松：应该是2002年跟团一块儿去的卢浮宫。卢浮宫里的展品级别都太高了，它总共有37万多件藏品，但实际展出的不到5%，所以几乎每一件都是精品。但因为跟团有时间限制，所以没有一幅画我是站定下来看的，全是一路小跑看的。大部分朋友到卢浮宫，都是去看德农馆里的《蒙娜丽莎》，或是去看希腊的那些雕塑。但这样就完全没机会参观另一边的黎塞留馆，那里展有法国17、18世纪最棒的画家的画作。还有弗兰德斯的鲁本斯，他是巴洛克时期的画家。他为法国皇后玛丽·德·美第奇画了一组描绘她一生的组画，每幅画都是一面墙的大小。这些画本身是用来装饰卢森堡宫墙面的，从卢森堡宫墙上拿下来后，在卢浮宫建造了一个鲁本斯大画室放置它们。我对画作的了解，就是通过这二十多幅画开始的。所以我说哪怕不看《蒙娜丽莎》，也得去玛丽·德·美第奇那边看看。印象特别深的是，当时看《蒙娜丽莎》的地方，人山人海。而鲁本斯大画室里一个人都没有，就我一个人在里面转，简直太幸福了。
△卢浮宫 鲁本斯大画室
多年对艺术史的了解，让姜松总能在博物馆中另辟蹊径，找到那些宝贵却鲜少遇到知己的展品。独自欣赏伟大艺术品的幸福感，对于那些年的姜松来说，稀少而珍贵。
△姜松去往世界各地参观旅游
在全职普及博物馆知识之前，姜松经营着一家文化交流公司，主要接待国外文化团体来华，以及中国文化团体赴海外交流。2015年前后，他决定将公司交给太太打理，自己把全部精力用来做博物馆的通识教育。他一家接一家的逛博物馆，看到不懂的文物，回家看书查资料再回去看。以前走南闯北，心里却感觉越来越受束缚，现在人在家中坐，他内心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。
田川：夫人支持您从自己的公司里跳脱出来吗？
姜松：我比较幸运，家里人还都挺支持我的。而且我夫人能看出我状态的变化，工作的时候我都是蔫头耷脑的，但一说起博物馆人立刻就变了。大家可能会想，看这些博物馆里的东西有什么用呀？确实它们既不能吃也不能穿，如果想通过它们来改善自己的生活，那是完全不可能的。但时间长了就发现，逛博物馆，其实对小朋友或多或少都会产生影响。比如带合唱团出去比赛的时候，很多小朋友不光喜好了音乐，同时也爱上了艺术，甚至有好多人后来选择了艺术史专业。夫人就觉得我做的事情还挺有意义的，也支持我去搞自己爱好的事情。
姜松最爱干的事情之一,就是拉着朋友逛博物馆，免费充当讲解员。听众最开始是儿子和妻子，后来发展成了朋友和朋友的孩子，最后发展到工作中接待的文化团体。久而久之，有很多人慕名请姜松带他们逛博物馆。姜松在书中写道：初到博物馆，大家最常见的反应就是，这破瓶烂罐断壁残垣的，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呀......每到此时，“为了捍卫人类文明的尊严”我都不得不跳出来“嘚啵”几句，尽可能地在大家丧失好奇心和耐心之前，解释博物馆之美。
姜松：2010年统计过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数据，在中国，一生中去过5家博物馆的人不到10%。也就是说10个人里，有9个人一生连5家博物馆都没去过。
田川：那现在呢？
姜松：这其实是世界发展的一个趋势。比如当初的意大利，还有地中海地区的人们认为，只有他们是特别有文化，有文明的，其余的北方人都是野蛮人。包括文艺复兴早期的时候，意大利人是看不起法国人的，觉得法国人只会打仗，除了武夫之外没有任何文化。法国人吃的东西，比如法国大餐、葡萄酒……全是凯瑟琳·德·美第奇带给他们的。可我们后来说的所有新兴国家，他们在新兴后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派人去意大利镀金。包括美国也是，上个世纪，大家觉得美国人都是暴发户，但现在的美国已经有非常好的博物馆了。所以我觉得咱们中国也一定会有这个阶段的。
田川：我们也正在经历着这个阶段。
姜松：太对了。
△ 姜松为小朋友们讲解博物馆中的画作
田川：您为什么认同博物馆也许是帮助小朋友留住创新性，和发散思维的地方？
姜松：小朋友在3~5岁的时候，特别容易种下灵性的种子。我之前做过一个试验，让小朋友们在四周全是各种名画的情况下，选出最喜欢的那幅。大部分孩子都会集中到其中一幅画那里，你去看就会发现，那是最有名的画家的画作，真的太神了。在感觉上，他们是能够跟大师交流的，这种语言表达之外的能力太强大了。
田川：好的东西，大家都会有共鸣。
姜松：是的。
△ 姜松在世界各地为参观者讲解文物
田川：但美的标准是什么呢？
姜松：从艺术史的角度来说，希腊人认为把自然的东西完美地塑造出来，就是美。他们的美在于什么？在于合理的比例。但基督教不这么认为，他们觉得图像背后的含义，像图像志那种才是最美的。现代艺术把这些全推翻了，现代艺术认为美就是你的idea。比如这是个小便池，但我认为它是泉，我这个idea太棒了，那这个idea就被认为是美的。不管是追求比例均衡，还是事物背后强大的象征含义，或是独辟蹊径的创意，其实它们带给你的心灵暗示是一样的。平常我们接触不到艺术，生活就变得太压抑，太缓慢，太琐碎，太平常了。可就在这个时候，突然出现一个可能是两千年前特别不在意，甚至是从垃圾场捡过来放在这里的东西，你感觉它突然推了你一下。就是当你看到好的艺术品，美就像是被推了一下，推到你面前了一样。
对博物馆的兴趣，这几年随着故宫的火热，逐渐在年轻人间兴起。但即便很多人跑到博物馆打卡，却还是很难对博物馆中那些极具传奇色彩的文物产生兴趣。姜松深知对历史、艺术喜好的培养，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得以实现。最先做的，是要不断向下一代普及这些知识，以让他们从中找到乐趣所在。
姜松：我外甥之前在芝加哥香槟分校学习理论物理。刚去美国的时候，起码前半年，他发现他的美国同学没有一个比他强。可最后毕业的时候，真正决定考研究生，继续学习理论物理的全是美国学生。为什么会这样？因为决定继续学下去的那几个美国人，全是真正爱好这个专业的人。如果没有这份爱好，是度过不了学习中那段枯燥的初期阶段的。所以我上课的宗旨就是，尽可能让大家找到那个兴趣，因为兴趣是能够伴随一生的。
△ 姜松带儿子逛博物馆
姜松：我觉得年轻人跟我们这代人最大的差别，就是在搜索力上。我们这代人如果听到一个特神的故事，就把它当真了。可现在的年轻人不是，他们会说真有意思，然后再去网上看看是怎么说的。搜索力真的很重要，就像之前去完石刻博物馆后，我回去又查了一些传教士的故事。然后就发现很多我当时没体会到，但其实特别有意思的事情。
田川：比如什么有趣的事情？
姜松：比如最早来中国的传教士张诚、白晋，他们是法国人。在来中国前，他们跟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是有联系的。路易十四一生中最崇拜的人是康熙，如果你把康熙和路易十四摆在一起，会发现他们真的太像了。路易十四从小有主教马萨林管着他，康熙则有鳌拜看着他。包括他们的婚姻生活，他们对艺术的理解都太像了。就像网上说的，这个世界上，一定有一个跟你没有血亲关系，但长相和性格都跟你一模一样的人，康熙和路易十四就是这样相像的两个人。路易十四一直想联系上康熙，就给康熙写信，可他怎么把信送到康熙这里呢？最传统的路径，就是通过俄罗斯将信传到中国。但俄罗斯不是特别合作，所以路易十四写的好几封信，都没能传到康熙手上。后来他就通过传教士白晋，以海路的方式把信送过来，白晋后来还把康熙的回信带回给路易十四了，这件事太神奇了。还有很多类似的，平时我们不注意就擦肩而过的故事。其实只要稍微留意一下，搜寻一下，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。
△ 康熙(图左) 路易十四(图右)
在姜松出书介绍博物馆故事之前，市面上大部分关于博物馆的书，都是介绍单独某个博物馆的展品。姜松改变了对博物馆的传统讲述，他把宗教发展和宫廷八卦作为暗线，讲述不同博物馆不同时期展品之间的关系。他将文艺复兴作为暗线，讲述艺术大师之间用作品“斗法”的精彩。不论看姜松的书还是听他讲，可以说是一不小心就会来一场全球艺术之旅。
姜松：世界史上有几个节点，比如以前的画像是不能露牙齿的，但米开朗基罗第一次把牙齿给露出来了。以前画画要勾边，也就是勾勒。可达芬奇说明明嘴唇和脸都没长边儿，为什么要勾边？但不勾边要怎样才能画的很像呢？达芬奇就把颜料一层一层的染上去，叠了四十层才把《蒙娜丽莎》的嘴画出来，但嘴的四周是没有勾线的，这也是为什么《蒙娜丽莎》的笑看起来很神秘的原因。所以学艺术史要变更一个观念，我们不能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去看以前的画，觉得再好也没照相机拍的好。我们一定要站在当时那个年代去看，站在1500年去看《蒙娜丽莎》这幅画，才能理解为什么它是世界第一名画。
△ 《蒙娜丽莎》达芬奇作品
田川：我们知道或不知道这些历史故事又如何呢？它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？
姜松：文化不像衣食住行是生活必要的东西，可文化能够让世界变得更美。我曾跟很多朋友开玩笑说，世界上有两种人，一种是特别热爱文化，愿意为它付出一切的人，另一部分是马上就要变成喜欢文化的人。在物质极其缺乏的时候，大家都是想怎么穿好，吃饱。当我们走过这一步，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精神上的事情，也就是跟文化有关的内容了。文化是人类创造的最精华的东西，它需要你费点时间去了解，一旦进去，你就会发现其中乐趣无穷。
编导：伊帆
编辑：612、林梓